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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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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灾害图片的伦理思考——以5•12汶川地震中的新闻图片为例

作者: 孙卫华 发布时间:2010-09-12 18:58:00 来源:中华传媒网
  2008年5月12日14:28分,中国四川省汶川县发生8.0级地震,地震灾害发生之处,无不满目疮痍,损失惨重。截止到5月23日,地震造成51151人遇难,逾4000名孩子成为孤儿。在如此重大的危机事件面前,中央政府、乃至各大媒体,第一时间派人员奔赴灾区,创建并实践了一条透明、高速、高效的信息披露通道,与此同时,一些现场目击观众、灾区幸存人员也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运用文字、图片、视频等表现手段,多角度、多方位地向受众展示着地震灾害带给当地的巨大变化:县城在一眨眼之间被夷为平地,尸体遍布的幼儿园和学校,悲怆而执著寻找的母亲,任劳任怨、永不轻言放弃的人民子弟兵,老泪纵横的温总理……这一切在满足受众极度信息渴求的同时,也让每一位信息接受者无不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心灵震撼!

  在这次地震灾害中,有一组主题模式的图片不断在网络中得到广泛流传,即“死亡”和“残忍”,这些图片中孩子的死亡成为视觉中心的强化点:如操场上并排排列的孩子、倒塌瓦砾中错落分布的、痛苦扭曲状的孩子尸体、被砸得血肉模糊的孩子的身体特写,另外还有孩子母亲的悲怆与呼天抢地,这些极具震撼力和视觉冲击力的图片,不加掩饰地冲到了我们面前,让我们在感情和心灵上如此猝不及防!关于这组照片的回帖,不断地有网友在用“残酷”、“震撼”的字眼来形容看到这些图片的反应。

  运用死亡和残忍主题来凸现灾难带给人类世界的巨大创痛,在国际上已经成为一种流行模式。普利策新闻摄影奖、荷兰世界新闻摄影奖等诸多西方摄影界大赛的获奖图片主题大多围绕悲惨、不幸展开。一些获奖图片蕴含对人性的直接拷问,如《贝鲁特难民营的大屠杀》;对战争的无言控诉,如1988年世界新闻摄影大赛大奖的《被化学武器杀死的父子》等。近些年来,随着中西交流频率和范围的扩大,中西方新闻价值理念逐渐接轨,中国摄影图片,也逐渐借鉴西方的价值理念,坚持震撼力和视觉冲击力的新闻价值标准,将死亡、暴力、残忍,饥饿、哭泣等作为摄影图片的主要诉求,通过对灾难受害者以及他们的亲人不加任何掩饰、冷静的展示让读者心灵震撼,谋求图片一种震撼人心,从而介入现实、改变现实的力量。

  利用图片的力量影响读者,并进而改变我们身边的世界,做法无可厚非,但是,在拍摄过程中,新闻摄影者的任务不仅仅是冷静拍摄,不应该仅仅想到图片的效果、观影受众,作为一种人道主义的基础关怀,摄影者更需要穿越图片的表象,同那些灾难中的受害者、他们的亲人,也就是被拍摄者悉心交流,真诚地考虑到摄像机的存在和拍摄是否给他们造成了一种额外的伤痛,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反思新闻价值和新闻伦理之间的平衡与冲突:被拍者以及他们的亲人是否被侵犯?这些图片是否会加重他们受到创伤的心灵?在灾难过后的未来一个时刻,这些图片是否还会无情地揭开他们的伤疤、增加他们的创痛?

  这些问题实际涉及到了一个、至今仍然在学界和业界争论不休的问题,即灾难图片的新闻伦理问题:图片的视觉冲击力和震撼力是否是决定一幅图片新闻价值的首要标准?在新闻价值、个体隐私以及个体生命尊严之间,孰轻孰重,新闻记者应该如何抉择?关于这个问题的解答,长久以来,在新闻学界、业界一直存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体系:新闻价值至上论、个体价值社会价值至上论。

  新闻价值至上论:《美国摄影》杂志的资深编辑认为,灾难照片不是太多了,而是没有达到真正震憾人心的地步;他们认为由于有了一些这样的照片,人们反而会产生一种所谓的“同情的疲惫”,因此需要更多更充满震憾力的画面唤起人们心灵的苏醒。① “首先,任何报纸首要职责是报道新闻,生活中严酷的事实是,这个世界充满了幸福时刻,也充满了悲伤的时刻。第二,我们相信一张照片比10000字的文字更有助于人们注重水中安全”。(一位在自己的报纸上刊载了一位溺水儿童死尸照和其悲痛欲绝的家人的编辑这样应对读者的质疑)②

  个体价值、社会价值至上论:“对于将交通事故照片发表出来 ,用作实物教育这一点我能理解 ,但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刊发那些哭泣的妻子、母亲和孩子们的照片?……我相信那些毫不迟疑地刊登了这些照片的人会用虔诚的伪装,引用查尔斯达纳的名言:‘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是事实,我就会很自豪地将它报道出来。’这是我所能想像的最动听的常被人引用的陈词滥调。”③“灾难新闻图片的恐怖、暴力的影像会通过积累方式逐渐破坏受众的正面的认知结构, 在社会中形成看客心理和窥私心理, 破坏社会整体的健康心理结构。”④

  综上所述,新闻价值坚持论者的观点可以概括为,即通过一系列恐惧元素组合:受害者、悲痛欲绝的亲人,带给受众一种极具戏剧化和视觉冲击力的接收体验,影响并进而改变信息接受者的行为。然而,这种恐惧的信息吁求手段是否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却很值得怀疑?根据美国两位学者贾尼斯和费什巴赫的一次经典性的“牙膏保健方式”的实验结果:当信息的传递采用恐惧的诉求方式时,诉诸最低程度的恐惧讲座最有效地使学生遵从了讲座建议的牙齿清洁方式;诉诸最强烈程度的恐惧是最无效的。这个实验结果说明在利用恐惧的诉求方式进行信息传递时,恐惧刺激若过于强烈,可能唤起某种形式的干扰因素,以致降低传播效果。⑤另一方面,当新闻价值坚持论者将镜头对准那些灾难事件中的受害者个体,以及他们悲痛欲绝的亲人之时,也可能带来另外一种传播的反效果,即逝者尊严和个体隐私也同时被赤裸裸地置于公众面前,被迫接受各种各样的目光审视。

  “你首先是人类的一分子,其次才是新闻工作者” (美国新闻摄影师协会前任会长威廉•桑德斯) 。盐湖城《德塞莱特新闻报》的摄影记者加里•布莱恩特提出了这样一份清单,当他到达灾难事件现场时,他会在“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之内将下列清单在头脑中检查一遍:a)这一时刻应当被公之于众吗?b)拍摄是否会将被拍人之于更大的创伤中?c)我所处的距离造成的侵犯是否最小?d)我的行为是否具有同情心和敏感度?⑥也就是说,摄影记者需要将自己放在受害者的角度,在充分尊重他们隐私和生命尊严的基础上,怀抱一颗悲悯之心,去切实地感受他们的处境和心情,在此基础上,谋求为他们解决困境的社会救助手段。

  再回到汶川5•12地震,在上述“死亡、残忍”的主体图片外,一种 “爱和温暖”的温情图片也广为流传,这样的图片凸现地震灾害中,去除了各种“杂质”的,纯粹的人性之爱和温情:在一堆巨大的瓦砾中,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孩举着“生命液体”,为另外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孩注入生的希望;地震的余波中,一位被战友强行拉出危险搜救地、哭喊着“求求你们让我再去救一个”的战士;还有将妻子的尸体绑在背部,送她去太平间,以为自己的妻子死后保留些许尊严的普通男子;孩子被救出以后躺在担架上向“解放军叔叔”敬的一个军礼……相比较于前一组图片,这一组图片在视觉冲击力方面,可能欠缺前者的力量,然而,在2008年如此一个特殊的年代,(2008年举办奥运对中国全体公众的巨大象征意义,然而在通往这场体育、文化盛宴旅途中充满了如此多的艰难险阻:年初雪灾、3月份的藏独事件、奥运圣火传递路途中不和谐的干扰音符、安徽阜阳儿童的手足口病、胶济铁路相撞事件、高涨不下的通货膨胀问题,接踵而至的灾难面前,国人迫切需要一种力量和信心的注入,让我们继续奋力前行!)这些照片同样让我们动容,更重要的是:给了我们一种坚守的力量!

  除了上述的“死亡和残忍”、“爱和温情”,地震后还广为流传这样一组图片:从废墟中刨出来的小学生书包被整整齐齐的码在操场上;面对瓦砾和残骸仍然不肯放弃希望的母亲的孤独背影;象征中学生们美好青春时光和纯洁友谊的旧照片;在瓦砾中伸出来的求生的、希望触摸鲜活世界的逝者之手;同样是“死亡”主题,但这些图片却没有刻意营造一种“尸横遍地”的触目惊心的视觉效果,而是将美好的事物、希望,与地震的惨烈、人们的伤痛,一明一暗,如此鲜明的反差为我们带来了同样的心灵震撼,然而却没有灼伤我们的心灵,前行中我们依然有一种爱和力量的坚守,这种力量可以穿越一切的人世沧桑,带领我们驶向遥远的彼岸。

  优秀照片和侵犯之间、优秀照片和低级品位之间的界限如何划分?美国《斯博坎发言人评论报》的总经理唐纳德•戈姆利提供了这样一种视角:“同情心和良好品味不同。如果一位读者认识一张极其戏剧化的照片中的人,他可能会认为这是一种冒犯,这种罪过是违背了同情心。如果不管他是否认识照片中的人,他都受到了冒犯,这种罪过可能就是违背了良好的品味。”⑦灾难事件中新闻记者的摄影报道、不应仅仅立足于贩卖受难者的不幸与痛苦;同时,尽量克制一些功利性的需求和新闻的好奇心,将自己放在同受害者的一样的处境下去思考问题,感受他们的感受、悲哀他们的悲哀,由此衍生的新闻报道模式,可能会缺乏足够的震撼力,然而却更容易成就一种隽永之美!

  作者系传播学博士,天津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注释]

  ①《在恐怖与灾难的背后》,《摄影之友》2000.3

  ②③ [美]克利福德•G•克里斯蒂安等:《媒体伦理学-案例与道德论据》,华夏出版社,125页

  ④ 万生云:《中西方灾难性事件新闻摄影报道的差异性研究》《国际新闻界》2001.2

  ⑤ [美]沃纳•塞弗林/小詹姆斯•坦卡德:《传播理论:起源、方法与应用》,华夏出版社,2000,186页

  ⑥⑦ [美]菲利普•帕特森等:《媒介伦理学:问题与案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2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