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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俊:赋权技术下新闻业再分工及其社会定位

作者: 叶俊 发布时间:2020-09-09 21:32:00 来源:青年记者

导读

互联网的蓬勃发展,改变了新闻业的边界,新闻业进入其他行业,其他行业也将以各种方式进入新闻业。

互联网的蓬勃发展促使传媒业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复杂形势之中。传媒业面临的不仅是媒体格局与舆论生态的巨变,更使整个新闻业突破传统社会分工进入“再分工”阶段。当我们身处媒介技术百年乃至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风口期时,如何正确认识互联网对传媒业带来的根本性影响,准确定位传媒业及其内部的角色分工,对未来的媒体发展来说具有基础性的认知论意义。

新闻业的社会角色:新闻职业化与现代政治文明的共振效应

社会分工是人类社会得以有序运行的基础条件。涂尔干把社会分工视为维系社会的方式,并提出了机械团结、有机团结的概念。其中,机械团结是社会成员共同的归属感,而有机团结是近代的分工制社会中,成员之间因差异日益增加而通过分工联系在一起,社会职能越是趋于专门化,就越是需要人们“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以便进行共同合作”①。新闻工作的职业化与职业新闻人的产生,正是近代报刊产生后社会分工的产物。

每一种新技术的应用,都可能产生一个新的行业,出现一批专门从事这个行业的工作者。当近代报刊出现之后,人类社会需要有一批人从事这个工作。尽管开始阶段有的处于“兼职”状态,但随着行业规模的扩大,新闻工作需要专门化的、职业化的人才队伍,这个队伍也需要一个群体共识,新闻工作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逐渐成为“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新闻工作者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职业和群体的归属感。

新闻业是“内容+渠道”的行业,当新闻业的行业地位确立之后,其内部也需要分工的细化,像梁启超这种一个人办一份报纸的现象很难作为新闻业的常态。因此,新闻工作的专业化,自然成为新闻业内部分工的产物,于是有了专注于新闻采访、写作、编辑、评论等业务层面的内部分工。随之而来的是新闻教育的产生和变化:新闻教育有了新闻理论和新闻史的基本分类,最终形成了一个较为稳定的新闻学体系。报刊之后,广播、电视的出现都伴随着一批专门从事相关工作的新闻工作者,这也是新闻业内部分工的结果。彼时,新闻业的内容分工是较为粗糙的,它只关注到内容生产者的职业角色,而搭建传播渠道的技术工作者很少被提及。

在社会分工中,新闻从业者不仅获得了其社会角色,也从社会角色中获得了意想不到的红利。新闻工作按其本来面貌来说,是以传播事实信息为主的工作。然而,事实与信息在人类社会发展中具有巨大的作用,而且可以引发舆论,从而又与政治发生密切勾连,而那些观点性、思想性的信息,更是直接与政治、权力挂钩,发挥着或巩固权力或监督权力的作用。因此,新闻业无论是政治属性还是“为民代言”的功能都被放大了。在这个过程中,新闻从业者获得了社会分工的额外红利,“铁肩担道义”的理想、“无冕之王”的美誉,都是新闻工作者社会角色的特殊性所“意外”获得的。

新闻工作者的角色地位正是在社会分工中获得的。一方面,事实与信息传播者的社会角色获得的这些红利,有效提升了新闻业的行业形象,并逐步内化为新闻记者这个社会角色的一部分,甚至成了行业的追求和理想。虽然这些红利是附加于新闻职业之上的,并非与生俱来的社会分工内容,也是其他社会分工出现的行业难以具备的,但新闻工作者无论是出于社会责任,还是出于行业自身地位、形象以及个人职业发展需求,无疑都会积极地把这些红利视为其角色的“当然”内容。另一方面,现代政治文明的发展,也需要在社会分工中出现一批能够代表公众的专门从事监督权力运行的行业群体。新闻业传播事实、信息与观点的社会分工角色及其产生的作用,契合了现代政治文明发展所需。从这个角度讲,新闻业的监督功能,更多的是来自政治领域细化的分工。可以说,新闻业及新闻工作者的社会角色获得,是新闻职业化与现代政治文明共振的产物。

赋权技术与技术赋权:互联网与内容科技重构新闻业的社会角色

严格来说,互联网不是延续报刊、广播、电视这种传统思路产生的第四媒体,甚至连媒体都不是,它为人类提供的是媒介技术并通过这种技术搭建起各种媒体平台、传播平台和交流平台。作为一种媒介技术,互联网不应与报刊、广播、电视并列,而是与印刷术、无线电技术等一样,属于媒体的支撑性技术;但互联网技术又与只是作为媒体支撑性技术的无线电技术、电子技术不同,而是与印刷术相提并论的媒介技术,是人类历史上的媒介技术之大变局。

互联网是一种赋权技术,互联网的发展是一场平权运动。如果说印刷术是人类历史上事关人类解放的一次媒介技术革命,在这场革命中,知识从精英手中转移,为普罗大众所接触,从而对公众起到启蒙作用,推动人类文明迈进一大步;那么,互联网就是仅次于印刷术的媒介技术,是人类解放的第二次技术革命,在这场革命中,话语权从精英手中转移,逐渐被普通人所掌握,个人的表达意识、参与意识、话语权意识日益增强,推动着人类文明的巨大进步。

互联网是一种认知技术,互联网改变了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人们以往认识世界借助家庭、学校教育,以及书本、报刊等有限的容易得以控制的渠道获取信息,这种知识及其对世界的认知不仅有限而且是经过严格把关的。互联网为人们带来了海量的、冗杂的、多元的信息内容,也改变了人们信息生产、信息获取的方式,改变了人们的表达方式、参与方式和交往方式,并最终改变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以及对世界的认知。如,各种亚文化、边缘文化在互联网上形成的社区和圈子,就是传统媒体时代所无法提供的,打开了人们认识世界的一扇新的窗口。

在互联网发展的同时,内容科技的突飞猛进加深了新闻业的重构。所谓内容科技(ConTech),是指以人工智能、大数据等信息技术为内核,对内容产品的生产与消费链条、内容产业的组织与分工模式产生重大影响,包括区块链、物联网等在内的一系列数据与信息采集、存储、加工、传输的新技术,这些技术催生了内容产业领域的新应用、新服务。②这些技术既可以为职业媒体所掌握,但同时也对职业媒体构成挑战,对技术能力弱的职业媒体来说,更是消解了其传播力、影响力。

首先,互联网与内容科技促使人类传播方式变革,大众传播开始向公共传播转型

媒介技术的发展可以推动人类传播方式的跨越,印刷术的出现尤其是随后出现的报刊,为人类带来了大众传播,摆脱了传统的人际传播、组织传播、群体传播的局限性。互联网的出现,其低门槛、互动、分享的基因,为人们带来了公共传播。人与人、人与组织、组织与组织之间的传播界限被打破,实现了彼此之间的相嵌相融,传播不再只是职业媒体人的事,传播伦理需要每一个参与主体的共同遵守,传播秩序需要每一个参与主体的共同维护。

其次,互联网与内容科技消解与解构媒体话语权,公众的话语权与日俱增

一方面,互联网为公众带来了表达与参与的平台,使得传统媒体时代被职业媒体掌控的话语权得以消解,特别是那些文化水平较低或疲于工作的人群,通过移动互联网可以轻松获得表达与参与的机会。内容科技的多样化,则为传统媒体尤其是地方传统媒体带来进一步的挑战,限于人才、技术、资金束缚,无法与内容科技同行,话语权与影响力的削弱难以避免。另一方面,互联网赋权之后,公众的话语权不仅表现在表达与参与行为上,更可以通过信息源提供、不同角度解读、不同观点争辩等方式,对职业媒体的话语权进行解构。受此影响,新闻再也不是媒体说什么就是什么,媒体所提供的新闻很多时候只是作为参考信息,公众还可以通过不同媒体、网民提供的信息和观点等对新闻报道进行不同解读甚至相反的解读。

再次,互联网与内容科技重构着媒体的组织方式,并重新定义了媒体

传统的媒体概念指向明确,或是某一类媒体,如报刊、广播、电视;或是某一具体媒体,如某报社、某电视台;或是它们的总称。如今的媒体概念正在发生转变,除了传统的职业媒体之外,产生了机构媒体,如政府机构、社会组织、企业的媒体;平台媒体,如微博、微信、抖音等;自媒体,即个人在平台上开通的基于账号的媒体形态。同时,在平台型媒体的支持下,人与人、人与组织、组织与组织之间可以进行交流沟通,具备了社交属性。当下,当我们提及媒体时,脑海里的景象已经发生了基于媒体重构之后的认知变化。

新闻业的再分工:主体多元化与媒体的多样化发展

在传统的新闻业分工中,采访、写作、编辑、评论的角色,更多的是内容从业者的职业分工,而那些从事排版、印刷、发行、剪辑的技术工作者并没有被纳入新闻业视角之中,更不用说从事印刷术、无线电技术和电子技术的人群。而如今面对着媒介技术的大变局及其对媒体和传播所产生的深远影响,新闻业及其内部必然会迎来再次分工。

就新闻业来说,随着互联网及内容科技的发展,新闻业除了报道新闻之外,其文化产业、信息产业、智库功能等社会角色越来越显著,使得新闻业不再是单纯以报道新闻为本职的行业,或者说新闻业在社会分工中获得了多样化的社会角色。目前,全球范围内有影响力的媒体,都没有把新闻报道作为唯一的角色,集团化战略更是从根本上改变了新闻业这个以报道新闻为初衷的行业角色定位。同时,由于媒介技术改变了新闻业的边界,新闻业的社会分工将继续进入其他行业,其他行业也将以各种方式进入新闻业,某种程度上会使社会分工变得不再那么明确。新闻业向传媒业转型,就新闻业的内部分工来说,也将发生巨大的变化,再分工趋势明显。

首先,未来的新闻从业者将不再只是新闻记者

未来新闻记者只是新闻业中职业化从事新闻工作的一部分人群,会有越来越多的非记者人士参与到新闻业之中,他们有一个更中间化的称呼,叫作“媒体人”。这些“媒体人”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记者,但是也从事与新闻、舆论、信息等相关的传播工作,有的影响力不亚于职业化的新闻媒体和新闻记者。

其次,职业化的新闻工作者,其内部再分工也不可避免

少部分人仍然保持传统的采写、编辑角色,更多的人则要么成为集采写、编评、摄影摄像、剪辑编排于一体的全媒型记者,要么在跑口和专业训练中成长为专家型记者。尤其是全媒型记者中,传统的内部角色分工彻底被打破,分工不再根据新闻生产链条上的角色决定,而是由其在融媒体编辑部中的岗位职责决定。

再次,在云计算、人工智能、大数据技术的影响下,媒体的智能化已经成为趋势

除内容层面的新闻工作者之外,传播渠道与传播平台层面的技术型新闻工作者开始出现。例如,从事算法编程的IT工作者,他们看似未曾参与到新闻传播之中,但实际上算法在深刻影响着人们的信息接触内容和接触方式,他们的角色重要性非传统媒体时代排版工人所能比拟。又如,随着视频传播逐渐成为主流传播方式,视频的创作者已不再是摄像者这么单一,而是拥有创意、技术等全方面能力的新闻人才,他们或擅长创意或擅长技术,新闻人才的教育和培训不能忽视这个群体。

不仅如此,新闻业的再分工还会出现一个新兴的新闻传播群体,即机构媒体的工作者,如政府、企业、社会组织所拥有的各类新兴媒体的工作人员。这类媒体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媒体,这一群体从事的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新闻工作,他们提供的信息有的具有新闻价值,但更多的是宣传、信息内容,偏向从事“新闻宣传”或“信息传播”工作。在传统媒体时代,这些工作多数由宣传员、通讯员来承担,在内部刊物上刊登,不具备面向社会传播的功能,很难对社会舆论产生影响,而新兴媒体却使得这个群体也一定程度上加入了舆论场。

从职业化到专业化:媒体从业者的群体共识与角色定位

正如涂尔干所强调的,“只有在各个社会成员之间已经构成联系的前提下,分工制度才能得以实行”③。对新闻业来说,传统媒体时代是以编辑记者为核心的,印刷排版、视频剪辑这些新闻业的边缘从业者,政府、企业和社会组织的宣传员、通讯员等,鲜见于新闻论著之中,游离于新闻业的边缘;互联网的影响已经渗透到整个生态的各个环节,新闻生产各个环节的人都产生了密切联系,无论是机构媒体的运营者,还是平台媒体开发者程序员,都将被新闻业所重视,就连从事自媒体的个人也被冠以“公民记者”的角色身份加入了新闻业。这是媒介技术大变局所带来的新闻业再分工的必然结果。

在新闻、信息、舆论的传播主体多元化趋势下,职业媒体面对着来自机构媒体、平台媒体和自媒体的重重挑战。如今,职业媒体的原有优势正逐渐失去,越来越多的新闻专业毕业生进入了其他类型媒体工作,越来越多的职业新闻工作者转型进入其他类型媒体工作,越来越多的网红自媒体及意见领袖涌现,他们提升了其他类型媒体的传播水平,分散了公众的注意力资源。因此,职业媒体想借助职业化操作和技术、平台的创新来取胜是不够的,必须走上专业化道路。

新闻业实现由职业化到专业化的转变是一个动态的发展过程,也是职业工作者不懈追求的目标。一个职业实现专业化,达到专业目标,需要从业人员数量、专业训练、职业组织、法律保障、职业道德等系列标准。它的目标是让职业的社会分工、社会角色受到尊重,提高职业整体水平。美国新闻专业主义观念就是“一种美国新闻界用来证明新闻职业正当性与合法性的职业意识形态”,“凸显了美国新闻界在社会变迁过程中的一种自我建构和主动调适的能力”,“从而让新闻业更加适应来自内外环境变迁的需要,进而提高新闻界从业人员的社会地位,也可以提高新闻业的合理化水平,还可以保障新闻工作在经济和政治方面的利益”④。

尽管传统新闻业在社会分工之后已经历了职业化到专业化的转变,但在互联网与内容科技的冲击之下,新闻的业态和媒体的组织机构已经发生了变化,新闻业无论是外部的社会分工还是内部的角色分工,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特别是新兴的媒体从业者,他们还没有职业媒体人的社会身份,甚至还在经历着职业化的苦恼。有研究表明,平面媒体和网络媒体新闻人比其他媒体类型的新闻人更认同“专业主义”角色,而网络媒体新闻人为赢得更多的职业尊严,比平面媒体新闻人更认同“专业主义”角色⑤。这体现的正是新闻业再分工之后的角色困惑。

未来的新闻业发展中,不同性质的媒体人需要重走职业化与专业化之路。对职业媒体人来说,需要重点围绕专业化进行努力,包括严格专业标准、规范道德体系,使其区别于机构媒体、平台媒体和自媒体。对非职业化媒体人来说,首先要争取其职业身份,即机构媒体、平台媒体和自媒体工作者也是媒体工作者。这就不仅需要一定规模的专门的从业人员,还要有社会分工所需的群体共识和社会认同,在获得职业身份之后再探索其专业化道路。职业媒体人与机构媒体人、平台媒体人、自媒体人之间的职业化、专业化标准是平行、交叉还是重合关系?这需要在新闻业在再分工的环境下继续探索。

【本文为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研究中心“习近平新时代新闻思想与其治国理政思想研究”课题(项目号:RMXY2018B001)成果】

注释:

①③[法]埃米尔·涂尔干著,渠东译:《社会分工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219页、第233页

②《2019,内容科技(ConTech)元年》白皮书(简版),人民网,http://media.people.com.cn/GB/22114/432113/index.html,2020年3月27日

④郑保卫李玉洁:《美国新闻专业主义观念发展史的评述与反思》,《新闻与传播研究》,2013年第8期

⑤丁方舟韦路:《社会化媒体时代中国新闻从业者的认知转变与职业转型》,《国际新闻界》,2015年第10期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文章摘自《青年记者》2020年7月上】